祖父过世,已是三年前的事。平日里我并无牵挂,仿佛再深的情,被黄土阻隔后,只会随着时间的消逝日益寡淡。可偶尔,一处场景,一页书签,一声相像的咳嗽,一个高大的躯干,便又牵扯起过往的记忆,心动了,魂也丢了。
家里有五个大书架子,不下万卷的图书,大抵都是祖父购置的。祖父离开我们后,平时那些书一直紧凑地码着,没人去挪动,更别提拿书来读了。我自小不好读书,无论长辈怎样诱劝还是责备,我都难得手捧经卷。只认为那些书都索然无味,如同嚼蜡,晦涩难懂。每扫一眼、翻一页,都无比费劲。直到进入高中,蓦地觉得自己知识浅陋,文学修养低下,才回归到万卷书屋里去。推开玻璃窗,捡出几本鲁迅先生的书,书页已泛黄,究竟是久没人看的书。但揭开扉页,昔日的印章红纹依旧,祖父的姓名孤落落立着,水墨散发着清香。翻看许久,心里很不是滋味,并非是疲惫之情,只因有相见恨晚的揪痛。就像是一笔无可估量的宝藏摆在你眼前,一块破布虚掩着,你却嫌它污秽,从未接近。真是愚拙啊!
从此,我一发不可收地一头栽入了这笔宝藏,像个掘金者,丁丁点点将财富纳入怀间。书的种类颇丰,让我应接不暇。我往往是锁定某一层,挑拣出几本感兴趣的书,一看就是数周。
细想起来,最令我动情的,不是迭起的故事情节,也非情深意切的文字,而是那夹在书页间的日历纸与糖果纸。
祖父在世的时候,家里一直用万年历,都由祖父撕,每天他起得最早。日历纸纤薄得很,但祖父视之重要,总是小心地撕下来,叠在内衬的口袋里。当天晚上,拿它来记下些琐碎花销与事务,信手夹入刚读罢的书册里。当我从一本本书籍中找到那密密麻麻、写满了小字的日历纸时,彩色的日期总让人深感时光之匆匆。渐渐地,被我翻出来的日历纸在书案前堆成了小山,这小山背后,是数不尽的日夜里,一位老人精打细算的持家记录。透过墨渍,心里不由得酸楚,因为祖父总是以傲岸的形象出现在我的记忆里,高大、威严。而此刻,他只是个心思细腻的小男人,正为一家人的生计与健康而操劳。由此我体会到读一本书的意义,是不止于那本书的,还有先人在书中留下的痕迹,留给你用一生去琢磨、惦念的东西。
祖父一生,对家人从不吝惜,唯独对自己极为苛刻。家里的大小物件都是他置办的,可在他身上,小到一厘一毫,都一点不马虎。甚至一根牙签,他也能用出“智慧”。每每饭毕,他微弓下身子,从口袋中拿出一根白纸包裹的牙签。牙签与普通无异,只是短小许多,拇指与食指一掐,如同小巧的绣花银针。一番“精雕细琢”过后,他会从裤腰处抽出一把美工刀,轻轻往牙签上一刮,再用白纸包上,算是“保洁”而“可再利用”了。小小一根牙签,用上一个星期,他仍是难以舍弃。祖父的许多想法、做法,对于当时年幼的我,很难参透,却在无形中教育着我。
祖父暮年因急病逝世,没能安享晚年。我曾经怀疑举头三尺的神明,为何不给好人一段安乐的晚年?可斯人已逝,骂天骂地,又有什么用呢?
祖父去世的第二年清明,我与父母回到老家,祭拜埋在青山之下的先祖们。从前老家的山上,尽是枯枝烂叶,鲜有生气。山头几座孤坟,几块倒塌的墓碑,煞是阴森荒败。自祖父的坟头在此一立,却开出另一派天地:烟雨过后,满山郁郁青青,树木枝叶繁茂;更美的,当数坟头那一丛茂密盛开的杜鹃花,环绕着大理石墓碑,白的、浅粉的、深粉的,团团簇簇,几枝稀奇的大红色杜鹃花独立正中,引人注目。一股无形的力量注入了眼前的青山,花带蜿蜒,青松耸立,放眼尽是绝伦景致。
这是大自然的献礼,更是大自然挚诚地祭奠!冥冥中,神明算是开了眼吧?他应是明白,这青山之下,黄泉之上,一位可敬老人正在此长眠!他在世时播下善良的种子,他走后,又把春天带到了荒山。